《迪斯科心理學》評測——舊時之浪與舊日時光

極樂迪斯科這個游戲,我真的是喜歡到不行。

《迪斯科心理學》系列一:從游戲開場到主角醒來

「我們其實只是一些好朋友,或者說,一群窮困不羈的好朋友。我們都喜歡玩紙筆角色扮演游戲。而我覺得,一起開始創作我們的作品,能將我們所有人的天賦整合到一個項目中。藝術家們能創作出漂亮的原畫和地圖,而作家可以專註寫作和劇本打磨。不過那時候我們都是打工族,就是說我們都比較窮(pornographically poor),我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做出一款電子游戲。」

——摘錄自機核網對《極樂迪斯科》編劇Helen Hindpere的采訪BV12K411L7qe

我完全不知道什麼叫「pornographicallypoor」。窮得很色情是什麼鬼?為此我還專門問了一位讀雙學位時認識的老師,他極簡短的回復了我:「窮得穿不起褲子。」

茅塞頓開。

這就是我下定決心購入這款游戲,成為一位喝酒喝到失憶的警探,在襤褸飛旋游盪的開始。這種即便一無所有也要堅持自己所愛的經歷,與我產生了極強的共鳴。

關於《極樂迪斯科》,足夠硬核足夠學術的解析有很多,因此我的定位有兩個,一是在自己熟悉的領域,用自己的視角盡可能對游戲做出不一樣的理解;二是讓並不那麼硬核的玩家也能感受到一些這款游戲的動人之處。所以請盡管抱著輕鬆愉快的心情來隨便看看。

畢竟,快樂只有種類不同,沒有高下之分。如果恰好極樂迪斯科對上了頻道,讓人很快樂,那當然很好。但是這種快樂並不比糖果消消樂的快樂更高貴更上位。

說到底,結束了一天艱苦的學習或工作,大家打開電腦打開手機,或者打開小說打開跑步機開關,或者乾脆來上兩杯,本質上都是想讓自己緩緩,樂呵樂呵。能樂呵到一塊去挺好,樂呵不到一塊去就各自傻樂。這些個,都挺好。

極樂迪斯科開場到主角醒來,都發生了什麼?

正式進入到游戲後,玩家看到的第一句文本是R.S.托馬斯的一句詩:

然後會看到挺長的一段腦內小劇場。根據角色起始技能點的不同,大概會有兩種不同的版本,但核心內容相差不會特別大。我第一次讀到這段小劇場,完全不知所雲。但反正,最終主角被吵醒了,發現自己在一個滿目瘡痍,發過一場酒精洪水的房間里。

平心靜氣線

內陸帝國線

我看過很多解析和測評,但似乎沒什麼人覺得這個開場很重要或者值得拿來講一講。一開始我也這麼認為,但在通關過一次之後,我發現我錯了。游戲的開篇就是一場巨型劇透,將內核抖了個乾乾凈凈。

R.S.托馬斯是誰?

R.S.托馬斯是一位著名的威爾士作家,著作等身,獲獎無數,也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。這極有可能是一位英語國家的玩家耳熟能詳的詩人,即使沒有系統的研讀過,至少也不算小眾。

他的詩作,不僅描述威爾士自然風光與鄉土人情的部分,也描述自己作為一個威爾士人的身份認同危機與文化認同危機。或者說,R.S.托馬斯本人並不認同這個文明社會。

在他的理念中,「文明人」本身就是人格異化的,喪失了人性的根本,走上了錯誤的文明之路。詩人反覆追問自我的出路何在,最終訴諸於神學和神秘學,並追求回歸本心,升華精神的完美人格。但現實是,這個世界,依舊是一個物慾橫流,人格扭曲的世界。

回到游戲里,從淺層來說,這句詩給游戲定下了一個背景色。如果說美術和音樂就好像一個人的衣著打扮,而開場R.S.托馬斯的詩,我們可以把它在功能上理解成一種自我介紹,以引導玩家給它貼上「文學的、藝術的、思想性的、需要理解的」,諸如此類的標簽,以建立起對整個游戲風格的印象,進而調動玩家的認知資源。

至於文本的解讀,我們往後放一放。

「古老的爬蟲腦」和「邊緣系統」是什麼?

古老的爬蟲腦,就是那個在每個工作日早上七八點鐘,在你腦子里瘋狂大喊「我不想上班!」或者「我不想上學!」,以及在晚上十點瘋狂大喊「搞點燒烤!」「搞點炸雞和薯條!」的傢伙。

它是我們最原始最簡單的那一部分,非常動物性的那部分。只要活著心臟就得跳,就得喘氣,就得睡覺。突然遇到巨大聲響會害怕,沒事做的時候只想躺著,有樂子就迫不及待地享受,遇到好東西就想據為己有。

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,也是在漫長進化中,幾乎在每一個物種身上得以體現的一些東西。

邊緣系統,就是每天忙忙碌碌的我們。早上要起床做事,晚上不能熬夜太晚。對討厭的人也不能直接上去揍一頓,討厭的事該做還是得做。這是一種高度社會化的東西,或者說,「邊緣系統」存在的意義,就是適應周圍的人事物,讓自己好好的生存下去。

而「我」,可以把它理解成故事的主角哈里·杜博阿,也可以理解成屏幕前的玩家自己身上,那些獨一無二的部分。它是理想與信念,是初心與使命,是道德與追求;也是邏輯與靈感,科學與藝術,以及所有的繾綣愛慕。它是人腦的「司令塔」,統帥其他兩個腦的行動,是最為高級的存在。

搞點理論:古老的爬蟲腦與接下來出現的邊緣系統,應當出自於PaulMacLean於20世紀60年代提出的三重腦理論。

古老的爬蟲腦是最先出的腦結構,包括腦幹、小腦和古老的基底核,執行較為基礎但非常重要的生理功能,比如說心跳、呼吸、睡眠;同時司掌一些基礎的情緒,例如說衝動、恐懼等。邊緣系統則包括:海馬、海馬旁回及內嗅區、齒狀回、扣帶回、乳頭體以及杏仁核。邊緣系統溝通了「古老的爬蟲腦」和「新皮層」,使中腦、間腦和新皮層結構之間發生信息交換。邊緣系統參與調解本能和情感行為,其主要的作用是維持自身生存和物種延續。而沒出現的「我」就是「新哺乳動物腦」,又稱新皮層(Neocortex)。

人類大腦中,新皮層占據了整個腦容量的三分之二,分為左右兩個半球。右腦更多地決定了人的空間感、抽象思維、音樂感與藝術性,而左腦則更多控制著人的線性邏輯,理性思考與言語能力。

「平心靜氣」和「內陸帝國」是什麼東西?

技能系統是極樂迪斯科這個游戲設計中非常有趣的系統之一。如果要展開講的話篇幅太長。簡而言之,這兩個都是主角所具備的「特性」,這些特性能讓主角在一些情景下有更高的概率完成既定的目標,獲得額外的信息等等。

平心靜氣這個特性可以讓主角面對困難或危機,或來自他人的施壓時更冷靜。而內陸帝國這個屬性大概類似於「電波系」或者「靈光乍現」之類的,能讓主角想到一些一般情況下想不到的方面。

游戲的技能面板長這樣:

光看介紹很難理解,對吧?所以,你也可以理解成這樣:

所以,這段腦內對白到底在說什麼?

當我已經見過竹節蟲一次,再回過來品味游戲開場這段看似毫無意義的腦內對白時,我猛然意識到,也許在作者的設計中,所有的結局都藏在開篇的細節當中。

選中了R.S.托馬斯這位詩人的詩作,是因為它與主人公哈里有著相似的精神內核:不知道自己屬於哪裡,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。

想像一下,某一天睜開眼睛時,觸目所及只有凌亂不堪的房間,酒味重得像被酒精洪水襲擊過。而自己卻幾乎不著寸縷,絲毫想不起來自己為何出現在這裡,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。那種孤獨和迷惘,也出現在作為威爾士人的R.S.托馬斯,在英格蘭式的傳統與文化一波又一波入侵時,寫出的詩作。

又或者,像極了一個騎自行車往返學校的年輕人,第一次像垂死的沙丁魚一樣,被塞進晚高峰的體育西路。這種掙扎隱藏在主人公來到瑞瓦肖的每一天。丟掉證件,賣掉配槍,把車開進河裡,差點用酒精淹死自己,連自己是誰都徹底不記得了。

在失去了幾乎所有的一切之後,哈里又掙扎著站起身,執行他作為一個警官的任務,盡到一個RCM的職責。這本身,就是對無葯可救的世界,一種詩意的反抗。

古老的爬蟲腦說,這裡什麼也沒有,只有溫暖的原始的黑暗。從心理學的視角,這種場所很難不讓人想起母親的子宮。那溫暖的、原始的黑暗,就如同羊水。

這是人類的起源,是「意識」在誕生之前,更本質,更真實的存在。因此,也只有「麥芽那麼大」。不用再做任何事了。這種狀態又像是死後,又像是生前。

在這個層面上,「我」本來就不存在,當然可以繼續保持這種不存在的狀態。然後時間流逝,淹沒一切舊日依戀。

無論怎麼選,舊日依戀這個詞,都會呈現在玩家的面前。這就是貫穿游戲始終的存在。Ex-something, Ex-wives,那些哈里過往的記憶,經歷過的痛楚、苦澀與迷茫,就像海浪沖刷海岸一樣綿延不絕。而整個游戲的過程,就是在不停地探索過往。城市的過往,遇到的每個人的過往,以及,哈里自身的過往。

如果選擇去弄清楚這箇舊日依戀,古老的爬蟲腦會告訴玩家,是舊愛,是舊日柔情。或者說,在回憶過往時,我們總是會選擇記住那些溫柔,說服自己忘掉那些不開心與不快樂。

但是人可以忘掉很多事情,忘記自己受傷的原因,忘記自己是被誰所傷害,忘記痛苦,然後傷口癒合。但是總有一天,當舊日的記憶如海浪般拍在名為理性的海堤上,濺起的水沫一樣會打濕岸上的人。那些傷口還在燒,還會繼續燒下去。

「你承受了如此之多的傷害,才走到今天這一步。」

屏幕前的玩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呢?

但是哈里、哈里的新皮層、哈里的超我,或者說,哈里更本質的那一部分,會阻止哈里繼續保持這種「簡單地不存在的狀態。」在導演剪輯版中,無論玩家怎麼選擇,哈里最終都會在房間中醒來(是的,如果就這麼不存在了,也許也是不錯的開局,沒準)。哪怕是一直選擇遵從簡單的爬蟲腦,和它一起航行,穿越不毛之地,擁抱這篇黑暗,最終也還是會醒來。

邊緣系統說的那一大團可怕黏膩的不明物質,那就是舊日之物的具象。此時此刻的我們,我們的此時此刻,都是由過去凝結而成的,但是我們不知道是過去的哪一分那一秒。

時間流逝,而所有流逝過的時間,都變成了一團臃腫又不體面的肉球。哈里他曾經有過愛情,有過蒸蒸日上的事業,曾經有過理想……後來,就什麼都沒有了,只剩下這些,ex-something, ex-love, ex-tenderness.

邊緣系統會恫嚇這位偵探,古老的爬蟲腦會誘惑這位偵探。這些在游戲里,都能找到對應的情節。偵探說「我不在乎,我是個白痴,一個勇敢的白痴。」記住這句話,這句話自始至終都是對的。無論是偵探在失憶之前,決定來到三不管地帶馬丁內斯,追查一起錯綜復雜的兇案;還在偵探失憶之後,見到的第一個活人喊了他一聲警官,他就接受了這個設定,然後繼續追查這起錯綜復雜的兇案。

無論玩家作何選擇,成為一個道德模範,一個康米主義者,還是酗酒嗑藥,成為資本家的走狗,其實本質上都是一個勇敢的白痴。在另外的選擇支中,如果一直一直追尋溫暖、原始的黑暗,我們的偵探會平心定氣,告訴自己「你可以承受住的,你是個戰士。」這句話,也在偵探第一次下樓,踏進襤褸飛旋的前廳之後,在無數事情上得到了印證。盡管為什麼而戰,理由不盡相同。

然後,偵探被「來自地獄的強烈呼喚」叫醒。如果偵探足夠「博學多聞」,他會意識到這來自地獄的聲音其實是一輛庫普瑞斯銳影汽車。這是RCM警探的公務用車。就好像會有勇敢的只狼玩家選擇交還護符,選擇踏入更深的苦難,只是哈里·杜博阿在這裡,是超越了玩家的意志而醒來的。或者說,只有在這個地方,哈里是超越了玩家意志的存在。

開場前的文本似乎賦予了角色自我意識,而玩家則只能在屏幕前探索;而隨著哈里醒來,玩家也會成為哈里,開啟這段瑞瓦肖之旅。

至此,極樂迪斯科的世界,自襤褸飛旋酒店的房間開始,緩緩拉開了大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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